我的新書《智能革命后的世界:AI技術與人類社會的命運》,嘗試對一些智能革命與人類未來的問題進行回答。它是我規劃的“AI時代三部曲”的第一部,接下來的兩部擬題為“AI性別”“AI與人”,前者聚焦“生活世界的智能化”,后者討論“AI時代人的機器化”。
我為什么會執著于AI的跨學科反思?因為包括我在內,越來越多的學者認為,隨著智能革命的急速推進,人類社會正在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。
對此,一些人歡欣鼓舞,自稱為“機器人帶路黨”;而另一些人則深感末日來臨,呼吁暫停甚至取締某些AI研究。無論如何,極少有人否認智能革命的偉力正在彰顯。
一
在我看來,人類社會自20世紀下半葉就已經進入機器人勞動社會。生成式人工智能(GAI)的興起,標志著智能社會開始進入AI輔助生存社會。也就是說,很快人類就將處于AI輔助生存的環境中。在AI輔助生存社會中,人類的生活、學習和工作,比如規劃旅游、給領導寫稿子、學習編程,都將在AI的幫助下完成。
接下來,也許不需要100年時間,有人甚至預計是20年,機器人便有能力取代人類所有的體力勞動和絕大部分的腦力勞動。彼時,如果機器人火力全開,完全可以將科技生產力提升到今天的人們難以想象的高度。于是,AI輔助生存社會演化為AI替代勞動社會,理論上人類基本不再需要勞動。
按照馬克思主義原理,以機器人勞動為基礎的新質生產力,必然引發經濟制度變革,接著是政治、社會、生態和文化等各個方面的全面革新。
比如,在經濟方面,我們將面臨兩大問題。一是AI增長極限問題,即地球資源最終設定了人類經濟增長的“天花板”,而24小時不眠不休的機器人勞動會很快抵達這一“天花板”。二是AI富裕社會問題,即AI科技生產力所生產的物質財富遠遠超過社會成員舒適生活所需時,問題的重心就會越來越急迫地轉向如何公正而合理地分配,而不是之前的如何生產更多的產品。如果能處理好經濟制度創新問題,接下來的問題就是:如此巨大的生產力不能僅限于滿足人類的欲望,要不要尋找更高的發展目標,如何從地球文明向星際文明躍遷?
比如,在知識方面,人工智能驅動科研(AI for science)將極大提高科研活動的效率,有人甚至擔心它會大量取代人類科研活動;而人工智能生產內容(AIGC)使得網上各種虛假信息泛濫。今天的問題已經不再是缺乏知識,相反人類社會開始患上“知識的冗余癥”,知識帶來的好處與它產生的麻煩開始處于相持狀態。未來人們將越來越多地為知識太多而苦惱,我稱之為“知識的銀屑病”,搜索引擎便是醫治此病的一味藥。更重要的是,知識不僅過載,還出現質量越來越差的情況。
二
我認為,類似的分析還不夠深入。我們正處于十字路口,從根本上說,在于智能革命改造自然和社會的力量深入到人本身。智人在肉身和觀念兩個方面正在發生巨變,某種“新人類”必定在智能革命之后登場。
在肉身方面,預計存在兩種類型:一是賽博格,二是數字人。所謂賽博格進路,本質上是人與AI的融合,人類成為字面意義上的智能機器。所謂數字人進路,指的是一些人主張通過數字復活或意識上傳的方式,使人在元宇宙中實現永生,人類徹底擺脫肉身的束縛。
智能革命對人類肉身的改變已經開始。比如,自我測量、量化自我越來越流行。手上戴著腕表,家里備著血壓計、裝著攝像頭,吃東西有食譜,買東西看配料表,不斷從自己身上攫取各種數據,與標準量表相對照,并設計科學的塑身方案。
隨著智能革命不斷推進,越來越多的人支持運用新科技對智人肉身進行改造或強化,即所謂“身心設計”。他們主要有3個理由:第一,想在機器人勞動社會中與AI進行勞動競爭,不至于成為“無用之人”,不得不進行身心設計。第二,AI不斷“進化”,加劇智人身心的退化,如人越來越愚蠢,需要用身心設計遏止。第三,未來與硅基生命的競爭中,作為碳基生命的智人處于明顯劣勢,需要身心設計來扭轉。
身心設計論者主張的是一條“人的機器化”之路。智能社會最大的問題,不再是機器的人化,而是人的機器化。更進一步,發生巨變的不僅是人的身體,我們的精神也在發生巨變。一言以蔽之,我稱之為“科學人崛起”。
比如,越來越多的人討論能動者、討論機器人權利。這說明大家開始相信,人和機器人均為能動者,機器人也有權利,人只是另一種智能機器。
類似的新觀念的流行,彰顯出人對自身理解的現實轉變。什么是人呢?人們不再信服哲學、文學、宗教、神話、巫術乃至迷信的解釋,越來越多地求助于新科技對智人研究的新成果。人類行為與情感被還原為物理、化學和生物參數,將人性瑕疵視為正常的演化缺陷。譬如,愛情根本不是源于苔絲的純情或卡門的瘋狂,而是某些化學物質如多巴胺、內啡肽的分泌。
這些新成果勾勒出“科學人”的形象,而“人的機器化”不過是“科學人崛起”的實踐表征。“科學人”的核心觀念在于——人可以也應該被測量、控制和改造。那些關于人的不可測的東西,如靈魂、意志、心靈呢?它們將被斥責為多余的形而上學“闌尾”,遲早要全部被切除。
科學人相信,人形機器挺好的,純潔而無辜,相反人卻有一顆被玷污而蒙塵之心。韓國科幻劇《人類滅亡報告書》中有個情節,說的是寺廟中的機器人先于和尚得道涅槃,和尚們得向它請教。
三
在奔向未來的旅程中,存在一道巨大的“AI文明危崖”。21世紀以降,很多思想家都開始關切當下的文明是否存在全局性的崩潰,甚至滅絕的生存性風險,使得人類社會如跌落懸崖一般,突然陷入黑暗甚至永夜之中?這便是廣為討論的“文明危崖問題”。
經常被提及的生存性風險主要有氣候變化、核戰爭和新發病毒,而超級AI的威脅并未被嚴肅對待。雖然我認為,AI的生存性風險的確很難排在前面,但是AI與全球性災難融合在一起,將極大增加文明危崖的風險。比如,AI+核大戰、AI+生化武器,以及GAI加劇能源危機等。
在AI時代,我們如何避免跌落文明危崖呢?人文研究應關注新科技發展對社會的沖擊,尤其要預測風險、預見問題,提醒社會未雨綢繆,防患于未然,看護社會福祉和公眾利益。無論何時,人類都要努力控制包括AI在內的所有新科技發展,使之有益于人類福祉。如果不確定AI的某一發展是否真正有益,就應該停止、轉變和重置此種AI發展進路,此即我稱之的“AI發展的有限主義進路”。從根本上說,這并非以人文為名阻礙新科技發展,而是以新科技健康發展為目標的保駕護航之舉。
來源:《中國科學報》